读新书｜零露《母爱可依》③

　　教育从每日的生活中取材，无论是对于孩子们的学术进步还是塑造品性都是个非常奇妙的办法。

　　书中两位年轻妈妈关乎生活点点滴滴的讨论，不仅使我们看到了闪着理性之光母爱，生活中的琐事还时时让她们回忆起她们的父母曾经给予家庭的种种温情，那些记忆，满载智慧与甜蜜。这双倍的母爱是家庭教育的又一道彩虹，相信这样的合力对每个家庭成员都会产生更绵长的影响力。

　　要得到一个懂事、自信、智慧、友善、感恩的孩子，这样美好的愿望激励着两位妈妈长达十余年的通信。这100封相隔万里的通信，讲述的是来自两个孩子成长中遇到的诸多问题以及两位妈妈从中得到的启示。揭示了家庭教育的核心——如何在生活中嵌入有价值的教育。

　　零露，原名乔剑，北京人。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编审，专栏作家，编剧。《北京晚报》《读者》等报刊专栏作者及签约撰稿人。著有《母爱的界限》等作品。

　　昨天安妮从学校带回了一个老笔记本，里边是她三年前，上九年级时写的作文。现在看来，当时安妮写的东西是多么幼稚可笑啊！如今，孩子已经十一年级了，写作水平已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要是我的话，一定不会把学生的这些“陈芝麻”留到现在的。而时隔那么久，莱文老师居然把这些本子又发回到孩子们的手中了。安妮说：“我记得这个本子是九年级文学课期末的时候，莱文老师收上去的。”

　　安妮学舌说，早晨，她是第一个进教室的，看见好久未见的莱文老师站在讲台那里，微笑着招呼她过去，并从桌上一摞本子中翻出了她的那本。安妮接到本子时，并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回到座位上打开一看，她傻了眼——这不是自己三年前的笔记本吗！这太不可思议了！抬眼看见陆续领了自己的本子的同学，大家无不惊奇地面面相觑。

　　安妮指着本子上一篇读书笔记给我念道：“我觉得那个时候读的最好的书是《汤姆叔叔的小屋》……”在这篇小作文旁边，是安妮想象着汤姆叔叔的小屋的样子，画的一所小房子，紧挨着的是莱文老师写下的眉批：“It’s a nice house（多美好的房子）！”

　　莱文老师给我留下的印象比较深。在我的记忆中，他，一个小个子，安静，说话慢，第一次开家长会，告诉我不要为安妮的成绩着急，九年级的成绩是不列入大学的申请档案的。估计是人家觉得安妮当时刚刚来美国，阅读写作水平低吧，那话听起来像是在安慰我似的。这个莱文老师，非常喜欢让学生写那种意识流的文章，还经常组织学生之间相互写作文评语。有时我看安妮本子上同学的评语挺有意思，赞美的话很甜蜜，批评的话也很不留情面，类似“我根本看不懂你在说什么”这种话，时不时就会冒出来。西方人之间不大讲人情世故的一面，由此可见一斑。莱文老师还有一招就是，他班上的学生可以毛遂自荐将自己的作文拿出来给同学评，我理解为“挑动群众斗群众”，我这么说，安妮觉得挺形象。

　　莱文老师应当是韩裔美国人，姓氏发音为绸子的绸，孩子们对他最亲密的称呼是“臭老师”。臭老师的家庭条件不错，有自己的农场。我记得安妮九年级的时候带回来过一些农产品，说是臭老师自家地里产的，都是有机的，样子土里土气，但味道非常浓郁。在我看来，他能精心保留学生们的作业本，真是难得一片苦心，由此看出他有东方人的细腻。

　　想到这些，我不禁好奇地问安妮：“这几年，莱文老师把你们的这些老作业本放到哪里保存呢？”安妮答：“就放在学校楼道他那个柜子里了呀！”我问：“莱文老师真的像你说的，没事会拿出来看那些作业本吗？他这么用心，居然保留到现在，还在你们高年级的时候还给你们。大家一定都很喜欢他吧。”安妮翻着白眼儿，使劲儿想了想说：“好像也不是所有的同学后来都选他的课。各人都有各人的想法。我们小孩的心你们大人是不懂的，别老是主观臆想出那些不存在的人情啊。”谈话在安妮挥手转身的当口就此中断。

　　我呆站在原地，仔细一想，后来安妮从十年级开始的确没有选他的课。我再去开家长会，只记得曾望见他的背影，个子还是显得很小，一个大大的背包罩在他的身上，像是背着一座山，但走起路来有风声，很坚决的步伐。

　　对于这样一位老师，我这个家长是心存感激的，可是看看安妮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到底是不是能体会老师对学生这份深情呢？想到这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是先写下来留个念想吧。希望她长大以后，看到这信会记着人家对她的那些好儿。

　　上次来信说起莱文老师为学生们精心保存笔记本的事情，读后非常感动。比起咱们东方人，原来总是认为西方人多是无情的，可今天，经你这么一讲，这西方人不但是有情有义，而且那份情还够深沉的，孩子们的笔记本，一留就是三年。

　　信中看出你对安妮是否领情有些担忧。要我看，你未免多虑，更不必操之过急地硬让她跑到老师那里去道谢。我想，只要这本子留得时间足够长，你还怕将来成人的安妮不感念老师的恩德吗？

　　莱文老师奉还孩子们旧笔记本的事，不但让我感动，还让我深深自责。原来，每逢暑假，我都催促着琳达把用过的教科书、作业本和考试卷子处理掉，免得家里乱。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无知的做法呀。那些记载着孩子们成长印迹的书籍和本子，上面的字字句句看上去虽然不那么漂亮，可仔细想想，却又是何等珍贵的财产啊！

　　从另一个角度讲，我们把孩子的书本当作破烂送到废品回收站，实际也折射出我们的一种心态，那便是我们把生活当成了一场只为了目的地的旅行！在旅途中，我们看中的是我们到底离目的地还有多少个台阶，我们生命的终点将会站上哪个高度，在我们脑子里，凡是和战绩无关的，都是不值一提的。

　　西班牙哲学家桑塔雅那笔下有这样一只轮船，这船的目的地是“蓝色的天堂”。旅途中，大家在船长的带领下，除了乘风破浪，还是乘风破浪，而一位哲学家则说道：“重要的不是要担心目的地的港湾，而是享受旅途的快乐。”而后，人们听到，一些真正的水手喊道：“让我们为了航行而航行吧！”至于寻找“蓝色的天堂”那件事，桑塔雅那是这么说的：嗨！它一直就在我们的头顶！

　　人生在世，不能只为追求一个结果而活，更不可为了那个结果而潦草地对待人生旅途中所遇到的风景。“蓝色的天堂”是我们的终点，固然值得追求，而生活的多彩一样也值得我们记住和收藏。

　　今天收到三联出版社的编辑送我的两个日记本，上面印有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作品《富岳三十六景》，记录的是日本二百年前的自然与生活，上面这样写道：

　　这两个日记本还有个亲切的题目——《生活·早安》。我想把红色的给你，我留蓝色的那本，让我们把2017年的生活珍藏在这里吧。

　　来信说安妮正在为一篇作文发愁。我以为是什么高深的题目，原来是“感动我的一幕”。不过，细想想，安妮的发愁也有道理，我们平日身处都市，作息大都模式化，并没有太多的波澜，所以文章做着困难也是非常合理的。做这样的文章，以我的经验，必要平时笔头勤些，不然一时哪里会有那么可巧的题材可写呢？

　　记得不久前，国家博物馆举办了德国启蒙艺术展，展览非常精彩，虽然是有偿的展览，人还是很多。我和琳达去了两次，觉得不过瘾，闭幕那天又跑去国博，没想到，这天的展览竟然不要票了。我们盘算着看完展览后，一定要把这省下的六十元钱换成咖啡和冰激凌。

　　可能是快闭幕了，来参观的人并不多。因为之前我们来过两次的缘故，所以这次并不需要死盯着每幅画的说明去辨认作品的原委，因此也就散漫了些。就在我们转到雕塑展区的时候，暗的展室中，我突然注意到在我对面的三位观者，他们看雕像的姿势和神情并不一般，不是站着，而是蹲着，围着雕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我拽着琳达耳语：“看看人家内行是怎么欣赏艺术的！”琳达把嘴贴到我耳朵上，用更小的声音示意我跟着她走。昏暗中，我被琳达拉着绕到这三个人的后面，定睛望去，这几位背上斗大的五个白色大字着实让我吃惊不小：环卫。

　　结束了参观，我和琳达走到博物馆一楼的咖啡厅，把那六十元门票换成了冰激凌和咖啡，这顿午茶的话题自然就是那三位蹲在地上看展览的环卫工人了。

　　德国启蒙艺术展并非一个很大众化的展览，它需要观者有一定的艺术知识的储备。在我们家老老少少几代人中，也只有我和女儿会来参观这个展览。我问琳达：“你说，他们能看懂吗？”琳达说：“嗨，其实看不懂也没什么。看，总比不看强。”听琳达答话还挺有想法，我便有了想探探她心思的兴致：“要说这几个哥儿还真是不一般呢。你看啊，这些环卫工人成天和脏累为伍，我真纳闷儿，他们怎么会有看艺术展的心情的？”琳达笑道：“而且还那么认真，要是换了我，去睡个好觉要紧？”这会儿我忽然想起家中书柜里那本《艺术：让人成为人》，说的不就是刚刚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吗？我把这话说给了琳达，她边吃冰激凌边琢磨：“这事儿还真让人感动呢！这些人的生活看上去和艺术无缘，可他们又何尝没有对艺术的渴望呢？”

　　回到家，琳达马上就把这个事记在她的小本子上了：“今天所见正如东坡诗云：佣奴贩妇皆冰玉。感动至极！”

　　“感动我的一幕”事实上，很多时候会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即使是在平平常常的生活中，关键是我们有没有能力去捕捉到它。

　　来信说最近你陪妈妈去悉尼旅行了，这太好了。妈妈为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晚年如此快乐，这实在是她应得的。你信中那些抱怨和妈妈有代沟的话我也看到了，这里，我也正好得着一件趣事和你共鸣。

　　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正值北京的秋天，想想还是去西山那边，一来他熟悉，二来我和你姐夫也难得同时有空陪他，一起吃点好的，为他祝祝寿，也尽尽我们的孝心。没想到此行却遇到了你常常和我念叨的那个“代沟”。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我们和孩子间的，却是老辈儿和我们之间的。

　　在山间走了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有些累了，恰好也到了我事先订好的饭店附近。一边心中庆幸自己的计划如此合理，一边随着服务员的引导进了饭店的大门。谈笑间，你姐夫忽然问：“爸呢？”我这才发现老寿星不见了，忙跑出大门张望。嘿，敢情在湖边的大树下站着呢！我忙跑过去问：“爸，干吗不进来呀？您是主角儿啊！”爸爸沉着脸：“上次在这儿吃饭我就上当了，这么贵，干吗呀？要吃你们自己吃吧，我才不去！”无疑，这番不给我留面子的话已经被正赶过来的你姐夫听了去。见此，我也没好气地回敬了爸爸：“哪回是让您花钱了？您不就是想图便宜，去公园门口的那些小饭馆吗？”爸爸也不示弱：“你多高贵呀，小饭馆怎么了？不是你这种人去的？”眼见着我和爸爸的火儿真要起来了，你姐夫忙解围：“换个地方也不难。”

　　我们都觉得无趣，重新坐回了车，虽然大家身体被笼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相信心思都不在一处。我系上安全带坐在副驾驶，一路上只望着窗外，不和后座的爸爸说话。

　　进城时已是接近下午两点，大家都还饿着肚子，想想今天是爸爸的生日，这个时候较真儿似乎也没意思。恰好等红灯的时候，我忽然望见停在我们前面的一辆卡车，满满一车的钢筋不说，居然上面还坐着七八个灰头土脸的民工。于是我没话搭话，指着那卡车让爸爸看。爸爸似乎没有记我的仇儿，靠在后排冲着我的后脑勺感叹：“看这些人，手都没个地方扶，这一刹车不出事才怪。嗨，我们坐着轿车还要系上安全带。要不是读了大学，进了北京，我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听了这话，我如梦方醒，似乎突然了解到爸爸方才的“倔”是打哪儿来的了，看来爸爸一直都没忘记自己是个苦出身，受苦才是他的本分。因为路上堵车，这车一直不离我们左右。两辆车虽然近在咫尺，可车上的人彼此却都没有对望。

　　之前，你我没少为和孩子们之间的代沟而苦恼吧：我们总想努力去填平它，现在想来其实那都是徒劳的。代沟的产生，是源于各自过往的生活，而时间怎么可能倒流呢？我们不会再去重温20世纪50年代父辈衣单食缺的生活，他们当然也见不得我们把美味的点心喂野鸭子取乐。我们可以做到的唯有彼此理解了。你想想，不惑之年的我们揣度父辈的心思都要经过如此波折，更不要说和不谙世事的孩子沟通了。所以我们还得加倍耐心些才对。